布列兹谈马勒(一)
“......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无视、甚至诋毁马勒绝对意味着 ignorance......”——布列兹
马勒的作品似乎总是在多愁善感和尖酸刻薄之间、在怀旧和批判之间摇摆不定,这可能也是它们常常给人某种不舒适感的原因之一。实际上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矛盾:它就像一个钟摆,像一个三棱镜,随着光线变化,某种看起来是陈腐和多余的音乐思想,在另一个角度却变成了不可缺少的新概念。马勒仍然显得陈腐(意指他的作品缺乏想像力)吗?或者马勒的这种陈腐现在看起来也不同寻常了?开始的时候,马勒的音乐听起来就像一些舒适的陈词滥调式的感伤的吟唱,完全像一幅印在邮票上的过去的风景画。有些人可能会喜欢它,另一些人则可能觉得它令人作呕,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类人都摆脱不了自己的第一印象。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是的,马勒的作品中确实有一些“陈腐”的材料。有时候这种陈腐显得非常明显而且极其平庸:每一部作品中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只要我们熟悉了任何军队或葬礼中的进行曲,我们就会发现马勒的主旋律很明显地是“借用”这些四分之三拍的舞曲旋律,包括兰德勒舞曲(奥地利农村的民间舞)、华尔兹舞曲、米奴哀小步舞曲、或者任何地方风俗的曲调。从第一部作品到最后一部作品,有一点是一脉相承的:那就是不论从“典雅”的还是“低俗”的音乐历史中,马勒总能发掘到他要的那些陈词滥调式的东西。
在面对大量陈词滥调的同时,我们还可以在他的音乐中找到大量的戏剧化的符号——一种英雄主义色彩的崇高音乐。马勒在他的作品里加入的这一元素最糟糕的结果,是使他的音乐缺少了强度。但我们又怎么能解释,为什么那些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中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东西在马勒的作品里却可以深深地打动我们呢?是不是因为在这些音乐元素的辉煌的表象背后隐藏着某种不安全性呢?当我们聆听马勒的音乐时,我们已经和自信的、骄傲的、英雄式的浪漫主义相距多么遥远了。最初的民间传说带给我们的浪漫主义的纯真已经离我们多么遥远了!任何人都可以在马勒的音乐世界中感受到乡愁。但他音乐中的乡愁,不论好坏,都是经过他特有的批评甚至是讥讽修饰过的。讥讽,这难道不是一种通常和音乐极度格格不入的风格吗?我们指导音乐需要不加掩饰的表达,这使得它不能容纳在诚恳和讥讽之间摇摆不定。我们很难说在音乐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如果有歌词的话,我们或许还不是太难确定自己的倾向。但如果是“纯”音乐呢?
含糊或者是戏谑性的思想确实只有用可认知的、符合常规的形式来表达才可能真正被理解。而马勒所做的事情却通常都是尽量去破坏这些规则,通过夸张、打乱节奏、压缩或拉伸节拍、杂乱无序的乐器使用等方式来演绎他的荡秋千似的游戏。这种颇具攻击性的幽默给世界笼罩上了一种虚幻的、鬼魅般的色彩。就像事物经X光照射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幽暗混乱的骨骼框架,它警告着我们,并将们击败。奇特的、甚至有点滑稽的声响组合成一个没有血肉只有嘎嘎作响的骨头的世界;一个在爱梦中产生并随时可能回到梦魇的世界;一个充满阴影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物质,如同一片灰烬。光怪陆离的尘世,四处散落着的破碎的记忆,都被他的音乐尖锐而严酷地记录下来。
我们被马勒的音乐所吸引,难道因为他善于传达某种特殊的情感和表现一个令人厌恶的世界吗?这些就足以留住我们的注意力并使我们迷惑吗?马勒对今天人们的迷惑力毫无疑问在于他的音乐描述了一个时代行将结束的意象,这是一个充满催眠般魔力的景象——一个时代必须死去,以便另一个时代在它的灰烬中复生。马勒仿佛在吟唱一首讲述凤凰涅盘传说的诗歌。
不过,除了昏暗的意象之外,马勒的作品还给交响乐带来了另一个更惊人的大变革,那就是他坚决地、有时甚至粗暴地对交响乐的权威形式发起了挑战,从前曾经是变化莫测的交响乐在他的时代已经被冻结了,形成了一种千篇一律的华丽的模式。是剧院的经历驱使他对那些严格的戒律做出戏剧性的冲击吗?就像瓦格纳推翻了歌剧的做作形式从而创造出划时代的新戏剧形式一样,马勒也对交响乐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他摧毁了一切过于讲究秩序的戒律,并使一切表现形式都沾染上了他的魔魇。这让我们想到了贝多芬——另一个野蛮人,一个在他的时代里播种无秩序和混乱的人,第一个尝试非理性音乐形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