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话语
那一天,我们的访谈从晚上10点一直持续到凌晨1点10分。我们三个人都毫无倦意,主讲的人是傅聪,但是我觉得我们三个人的心却如此贴近。傅聪先生说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话。
“西方的评论家说:听我的演奏明显地感到我是一个中国人!他们觉得我的演奏不同于其他人,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但他们并不觉得我是强加给他们的。”
“我和音乐的关系是从‘天人合一’这个基本观念来的,所以可能对音乐的感觉和别人不一样。”
“黄宾虹说:‘师古人不如师造化’。中文的‘造化’这个词,根本就没法翻译的。中国人讲的‘造化’,‘造’还可以解释,‘化’怎么解释?只有中国人有这个概念。”
“精神上的东西,人生是要经过很多事、很多世态炎凉,受过很多苦,经受过很多大波大浪,才能达到一个真正的‘陶渊明的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虽然我天生的和声感觉很好,但现在除了‘感觉’,还马上就‘知道’。但是又要把‘知道’的东西变成‘不知道’,否则像上课一样,有什么意思啊!也就是说,对很多东西要在理性上理解得很透彻,然后把它‘忘掉’、把它‘化掉’,使它成为曲子的一部分。”
“比如肖邦的最后一首《夜曲Op.62 No.2》,第一次弹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两句诗。第一句是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最后一句就是红的颜色。我弹这首夜曲的时候,永远是这样的感觉。”
如今,我重新阅读了我在19年前写的这篇题目为《西方的评论家说:听我的演奏明显地感到我是一个中国人!》这篇“访谈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语音犹在,斯人已去!一边读一边禁不住流泪。那都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多么智慧的语言啊!
一个钢琴家如果没有傅聪先生这样从父亲傅雷先生那里传承下来的学贯东西,特别是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没有像他那样远离故土、痛失双亲的人生经历;没有像他一样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世态炎凉、悲欢离合的一生,又怎么说得出这些话?
感染新冠肺炎的傅聪先生,似乎是以一种近乎悲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我们难以想象,他最后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抗争。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师,也是中国钢琴界一位真正的精神贵族。我更感慨:19年前,我可以曾经如此幸运地零距离聆听他侃侃而谈。
在我的“访谈录”中,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每一位大师都是一座金矿。虽然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能挖到的也许只是蕴藏着的几十万分之一,但那毕竟是真正的金子!”
20年来,我先后访谈了超过100位中外钢琴家。其中有许多大师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如:拉扎•伯尔曼、韦森伯格、范妮•沃特曼、克莱涅夫、约克•德莫斯、中村弘子,还有中国的王建中、汪立三、黄虎威、杨峻……每每翻看这些当年的访谈,都会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他们虽已永远离去,但是他们的音乐、他们的贡献、他们对音乐对艺术对人生的感悟,将永远是后人最宝贵的财富。
傅聪先生留给我们的东西太多、太宝贵了!他的音乐和思想将超越时空、超越国界、超越语言、超越文字,永远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