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十一
走出误区
先给各位简要介绍一下被采访的主人翁:连新国,1955年11月出生于青岛,15岁考进青岛文工团。大专毕业,在读研究生,国家一级导演,作曲家,青岛市劳动模范,山东省“富民兴鲁”奖章获得者。现任青岛市歌舞剧院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青岛市音乐家协会主席。
采访地点:青岛市歌舞剧院院长室。
时间:2007年12月14日上午。
记者(以下简称记):连院长,咱们虽然接触不多,但认识也好多年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吧。问一下,你是发烧友吧?
连新国(以下简称连):有点惭愧地说,我不是。在我的印象里,发烧友对音乐器材很讲究,可我家里只有很一般的组合音响,按你们发烧友的说法,组合音响是垃圾,(笑,)垃圾就垃圾吧,谁叫咱没钱哪!
记:别怕,我们不跟你借钱。再说,发烧友也不一定非得有钱啊。
连:是,是。我们歌舞剧院就有不少发烧友,从事文艺工作,跟音乐结缘。我经常接到邀请,去给人家讲音乐。去年在市委党校,下边全是各级领导,开头我就说,我站在音乐这贫穷而高雅的舞台上……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找连新国签字,连新国接过一摞表格,看了看,小声说:“跟他们商量商量,再便宜点。”来人说:“叨叨了好多次了,人家已经很照顾咱了。”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连新国边提电话边向来人说:“你先回去吧,过一会儿,咱和团长再碰碰。”看来电话是文化局打来的,他们在谈演出的事儿,连新国的大嗓门在说着什么什么节目。他一放下电话,我赶快发问。)
记:作为青岛市音乐家协会的主席,你对青岛的发烧界怎么看?
连:我很尊敬发烧友,他们对欣赏音乐的执着,或者说精益求精吧,令人钦佩。不过,我必须指出,许多人虽然喜欢音乐,但并不懂音乐。举个例子,(连新国站起来,哼唱:)当-―当――当……这是贝多芬的《命运》,有人就演绎了,说是命运在敲门,你在门外敲,(他改用青岛本地方言,)怎么的?我贝多芬就是不开!(我们笑了。)一首伟大的交响曲,就那么简单?可笑!
还有《月光奏鸣曲》,说是一天晚上,贝多芬漫步在维也纳一条郊外的路上,忽然听到悠扬的琴声,老贝走过去,看到一座旧房子里,一个瞎眼的漂亮姑娘正在很投入地演奏他贝多芬的作品,老贝在窗外看着,感动地不行了,脑海里就跳出了《月光奏鸣曲》的旋律……
后来一个小报记者承认,这是他胡编的。可是已经刹不住车了,人们喜欢轶闻趣事,以讹传讹,一提《月光》就是那个典故。嗨!你说,这是听音乐还是听故事?
记:因辞害义,隔靴搔痒,或者说瞎子摸象,要不记者闲着干什么?
连:我接触过不少发烧友,他们很愿意谈论巴赫,莫扎特,瓦格纳,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等等,对古典音乐情有独钟,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可感受呢?分析的东西书面语言居多,似曾相识,这是误区吧?不过,能有理论认识也好,最怕的是那些连认识也没有的人,特别是一些领导干部。我和官员打交道比较多,我也是十几年的院团长嘛。他们一弄就逮住我,哎,连主席,你给讲讲这支曲子。要不然就问我某某交响曲表现什么?好像要套点词儿装饰门面。
我去听一场音乐会,中场休息的时候,散场的时候,总会有人拽住我解释音乐。说实话,我很害怕回答这种问题。因为交响乐很庞大,人家那是激情和高度智慧的结晶,里面有多重的审美元素,和声,对位,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明白的,你得用心去听,去咀嚼,去体味,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千人千面。有人从音乐里听出了颜色,还有人听出了画面、味道,当然也有人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是一堆声音,也正常。要我说音乐是什么,我说有一千个答案,从宣教功能上,娱乐功能上,甚至宗教、哲学功能上,都能列出若干。我好长时间以来想写一本音乐方面的书,思考了一些哲学命题,从提出矛盾、解决矛盾上来说,音乐还真是作用很大哩!你说,遇到那些问音乐ABC的,我怎么回答?
记:你口袋里装一本《音乐辞典》或者《音乐普及手册》,随时翻一翻。嫌累的话先录好常用句,腰里别个小放音机,到时候一摁键,欢迎收听!皆大欢喜。应付差事呗!
连:哈,你真会开玩笑。不过,喜欢音乐是个好事,青岛市委党校能叫我去讲音乐,说明咱的领导干部也开始重视文艺素质了,咱不怕麻烦。
(连新国的手机不断响,他接了一个,好像是上海来的,连新国问对方在上海生活怎么样,演奏水平有长进吧,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上海歌舞剧院的某某、某某,他们一定会给他帮助。我的采访好像被整得支离破碎,碎成了见缝插针的状态。)
记:青岛真出艺术人才啊,你给送出去不少吧?
连:咱青岛文艺氛围好,有殖民地的历史渊源,家长培养孩子也有一定经济条件,出的声乐、器乐、舞蹈人才都很多,影视明星就更不用说了,海了。我跟全国的专业演出团体打交道多,熟一些,推荐了一些人。出去和不出去,大不一样啊!青岛毕竟是小地方,火车到头了,再怎么忽悠也是在小圈子里,能憋屈死人;在大城市就能扑愣开,比方到北京,一宣传,一演出,媒体是全国级的,覆盖也是全国范围,甚至世界性的,在那里成名才是真正的成名。
再说,人成长也得靠环境。好比花长大了,需要不断换盆。体育上有国家队、省队、市队,文艺也一样,咱青岛下边县里有人才,也愿意过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之常情嘛!最典型的例子,是咱歌舞团出去的江涛和没出去的崔海堂,眼前的事儿,出场费差一千倍!一千倍啊!这差别,这对比,太惊人了!当初我们要是把崔海棠放出去,人家早就是全国歌星、大款了!
记:是啊,机遇很重要。人的弹性太大了,何况咱国家是个不抗忽悠的地方,怎么吹怎么是,老实人吃亏。刚才你说起花盆,我倒突然想起了一个“盆”的比喻,同样一个盆,如果放厕所里是屎盆尿盆,放饭桌上就是饭盆。
连:对,对!深刻!这比喻很形象。
(又有人进来请示工作,连新国说稍等一会儿,这边争取尽快结束。我一听这话,知道分配给我采访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一时有正在掳掠别人时间、如坐针毡的感觉。但我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记者,暗暗嘱咐自己要有定力,如果采访不细致不深入,信息量不够,我怎么写稿子?你连新国不是国务院总理吧?)
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里太乱了,从早到晚来人不断。曲艺团、歌舞团、交响乐团,还有舞美工程部、学校、剧场,下边单位多,事情也多。我们经费少,还得到处化缘、求人,拉赞助。我觉得每天忙得跟专家门诊似的,门外排着队,这个刚走,那个就进来了,抽棵烟的功夫也没有。哎,咱说到哪儿了?
记:我也不好意思,占你那么多时间。咱长话短说,我问很想知道的问题。青岛怎么有两个交响乐团?你们歌舞剧院下辖一个,冠名海信,那么青岛交响乐团呢?归市政府管?
连:啊哟这个,这个问题挺敏感,我不太好说。
记:说吧,不适合透露的,我不会捅出去给你惹麻烦。青岛许多人不大明白,为什么要成立两个交响乐团?
连:这么说吧,青岛交响乐团是市政府直接抓的,在重新组建之前的2004年,我陪着夏耕市长连续听了七场交响音乐会!夏市长一直让我坐在他身边,问了许许多多关于交响乐团的事儿,我也向他推荐了指挥和总监。
“青交”重新组建的时候,我们应命把乐团许多值钱的进口乐器送过去了,人呢,也考过去30多个,保重点嘛。青岛市政府每年给“青交”不少的财政支持,我们歌舞剧院的交响乐团呢?仅仅靠着海信的冠名支持,经费上差别很大。不过,青岛要成为“音乐之岛”,必须要有高水平的交响乐团,独立法人,有固定演出场所,等等。我注意到“青交”最近到南方巡演获得成功,他们正在跃上新的层次。作为一个曾对“青交”无私贡献的“老交响”,我希望政府能继续加大对“青交”的投入,观众买票,多去看他们的演出。我衷心祝愿“青交”健康成长,让我们大家一起为青岛增光!为岛城的交响事业添彩!
记:听语气酸溜溜的。
连:嗨,别闹了。
记:不过,你确实是个“老交响”了,甜酸苦辣心自知啊!
连:我们的交响乐团是1994年成立的,当时中国的“交响乐之父”李德伦,和咱们的俞正声书记亲自为青岛交响乐团揭牌,我是首任团长。我记得李德伦为咱们成立交响乐团的事儿,经常从北京过来,他很幽默,说你连新国姓连,我们就叫你“连长”吧。我说不敢当,我个子大,叫我“大连”吧。李德伦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以浑厚的男低音说:“人名不能和地名重复,你虽然是‘连长’,但又担任着‘团长’,军衔不好挂啊!”
(我们都笑了。这时有办公室的人进来问连新国,还要多长时间?外面有一个客人一直在等,好像是关于孩子学音乐的事儿。连新国看了看手表说,让他再等一会儿,人家发烧友转着圈听音乐,听到这儿来了,咱得配合。我连忙说谢谢。)
记:现在孩子学声乐、器乐成风,里面有误区吗?
连:误区很严重!不少家长光看着文艺明星挣钱多,不管自己的孩子有没有这方面的爱好,也不管禀赋怎样,硬逼着孩子走这条路。望子成龙可以理解,但不能拔苗助长。现在的孩子也怪了,你越逼他学,他越抵触,老人孩子都遭罪。我小时候正相反,家里不支持,学乐器是东躲西藏偷着练的,当时是5454时期,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情绪郁闷之极,看见我把学校的手风琴背回家,朝我大喉一声:“出去!”吓得我一溜烟跑了。我练乐器的时候,经常跑到防空洞里去练,怕影响别人。当时没有钱买乐器,就自己动手做二胡,为了找马尾做弓,我偷偷跑到城阳农村,揪马尾的时候,差点让马给踢着。嗨,出老洋相了。
记:音乐对你一生影响很大。
连:对,我已经在歌舞剧院工作38年了,刚来的时候叫青岛文工团。我们要上山下乡四处演出,田间地头,工厂工地,装舞台,搭背景,那些装道具、乐器的大箱子,都是我们自己抗,仗着当时自己年轻,体格好,背箱子汗流浃背毫无怨言。我把大半辈子都扔在歌舞剧院了。
记:干什么?诉苦?向党要待遇?
连:不是,走过的路让人感慨,时间不抗混,转眼人就老了。
记:是啊,要不有歌唱“岁月如梭”嘛。不敢打扰你更多时间,问最后的问题。在作曲方面,你最近有什么新作吗?
连:为迎接奥运会,我写了《扬起奥林匹克风帆》,二炮文工团的李倩演唱。哎,你听听吧,我刻了CD盘,办公室电脑就可以放。
(连新国零乱的办公桌上,堆着不少录音带、CD盘,他从中找出一盘,放进电脑,旋律饱满、悠扬,好听。在我的印象里,连新国经常应邀给各大企业写歌,命题作业,挺革命的,一般都旋律雄壮,不大通俗,唱不开。我把这看法说了。)
连:老朋友,你这也是误区!你听听我的《大海的心》,《蓝色祝福》,特别是我写给我妈)*%《感谢》,柔啊!我妈生病的时候,我在陪她老人家,看着为拉扯我们兄妹长大而苍老羸弱的母亲,我流泪了,我趴在床头上,止不住地哭,一些从心里流出的泪,淌成了乐思。
第二天我找到写歌词的张克良先生,说克良,咱给天下的母亲写首歌吧,接着我唱了旋律片断。张克良很感动,眼里含着泪花,长时间没说话,几天后他把歌词送来了。你听听,提提意见。
(电脑音箱里传来婉转、略带沙哑的歌声,歌词大意是这样的:
“早就想向你问候一声/ 早就想向你鞠上一躬/ …… 你把一家老小暖在心上/ 自己落下一身的伤痛…… 儿女风光那是你含泪的祈祷/ 一家安康那是你无悔深情/ 你是门前一盏不灭的明灯/ 照亮亲人回家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