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苏州河边
2009-8-30 3:29:08 沈宏非
夜留下一片寂寞
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这是《苏州河边》起首的两句歌词,也是苏州河在我印象中的全部。弱水三千,只此一瓢尽矣。
第一次听到《苏州河边》,是离开上海后的第一个月,1980年中秋,从台湾同学的卡式带里,它就那样子驾着伦巴的云头摇摇晃晃地飘荡在南国潮湿而腐烂的空气里。此前,虽有邓丽君这碗酒垫底,尽管她也能让人隐约想象起上海的旧影,但小邓毕竟与上海无关,更与我生活过的上海浑身不搭界,熏风里的《夜来香》吐露不出栀子花茉莉花的芬芳,《何日君再来》里的那点小菜,也没说明究竟是老正兴的醉鸡还是大鸿运的酱鸭,而像《苏州河边》那样公然指名道姓的靡靡之音,其震撼,相当于静夜里“路过”某敌台广播,绿莹莹的幽光里突然听到播音员在用明码呼叫你隔壁邻居的名字。
唱出来的苏州河,与想起来的苏州河,音画大不同步。我的苏州河初体验,是嗅觉的,也是听觉的。属于我的苏州河,准确地说,只是与黄浦江交界的那一小段,属于它的尽头。我家离苏州河不远,一开窗,风就会殷勤地把苏州河的“河味”自动送到案头、床头和饭桌之上。夏季刮起台风来,当海潮从长江经吴淞口倒灌进黄浦江,再涌入苏州河,把河水从街道两旁的阴沟里汩汩逼冒出地面,腥臭更是从楼道和门窗里奔涌而入。“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江风转东,半夜躺在床上,总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来自苏州河与黄浦江上湿漉漉的汽笛声,还夹杂着从高音喇叭里飘出的松弛又含糊的超级男声。
因为中学就在四川路桥下,因此,学校组织的义务劳动,就是因地制宜地到桥下帮人推车。当板车和黄鱼车一旦被合力“上载”到桥顶,“下载”基本上就是半自动了。但一趟推完之后,苏州河北岸是绝对不去的,因为那是别人义务劳动的地盘,做好事也不能跨区。故每次都是原路折返至南边的桥头,等着推下一辆车。擦着光荣的汗水,苏州河上,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推车是好学生所为,坏学生的苏州河,就是跳进去游泳,这实在是一项比推车更值得炫耀的事迹:第一,那是非法的,不幸被有关部门抓个现行,情节严重者会遭罚跪,跪在被太阳烤得滚烫的汽艇前甲板上,人肉铁板烧;第二,在那样的水质里游泳,勇气着实可嘉,上岸之后,回到学校里说不定就能借此当上老大。更有顽劣者在河里边游边尿溺,于水面上开放出一朵朵恶之花。
是《苏州河边》把这些片段的生活串在了一起,有意识或无意识于是得以成“流”。至于《苏州河边》的种种本事,比如它原来并不是正宗的“港台流行歌曲”,词曲皆出自正宗上海人陈歌辛之手,六十多年前更由上海人姚敏、姚莉兄妹唱红,一度被誉为“春申小夜曲”,等等。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有一次听到陈歌辛的后人陈钢在电视里说:“龙应台1996年到上海,对上海一无所知,但是上海老歌全背得出来。她会问一个问题:‘哎,不是有首歌叫《苏州河畔》?那苏州河是不是在苏州啊?’她不知道苏州河在上海。”
就像我当年的“单程推车”那样,陈老师只说了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比如我对苏州河的体认,正好是倒过来的:我知道苏州河,一度却全然不知还曾有过一支名字就叫《苏州河边》的歌。即便常在河边走,但是因一首同名歌曲,却让苏州河也变成了我个人的“他者”。那种感觉,就是“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记忆和现实,实体和文本,苏州河边的寂寥落寞和浦江两岸的灯火辉煌……人真的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
尽在暗的河边彷徨
不知是世界离弃我们
还是我们把他遗忘
迷失的也不只是人。从远古走来的苏州河,从太湖到黄浦塘,从战国时代《尚书》上有名有姓的“松江”,到唐诗“剪取吴淞半江水”中的“吴淞江”,再到1848年“扩大英租界协议”里的“苏州河”,又何尝不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和历史上的苏州河一样,《苏州河边》的历史版本也不止一个。我先后听过的,就包括凤飞飞、蔡琴+费玉清、邓丽君+费玉清、青山+美黛、潘迪华(“人影”听起来像是“仍影”,“走着”分明被唱成“走坐”)、奚秀兰(“我们”的发音为“吾们”,字正腔圆,有黄梅调遗韵)以及梅艳芳的粤语版《东山飘雨西山晴》。尽管姚莉和姚敏在初版中把“两个”唱成“两过”,“走着”唱成“走捉”,却仍是所有版本中最有“河味”的,姚莉的“银嗓子”,既有周璇的嫩涩,又有blues的醇厚,节奏也不是后来轻骨头的伦巴,暗的河边,每一步,走的都是缠绵的探戈。别人的苏州河都是彩色的,只有姚版是黑白的——也正是苏州河在陆杰镜头里的影调。
姚家兄妹唱得好,陈歌辛的曲子更好,词最好。从“河边不见人影一个”到第二段“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意境就像太湖─苏州河─黄浦江─东海那样层层递进。六十年来可堪媲美者,好像只有普利维尔的《公园里》:“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但写得好又如何?有人对上海一无所知,却对上海老歌了如指掌;有人对苏州河了如指掌,却长期不知道《苏州河边》这支歌;有人对《苏州河边》以及同时代的上海耳熟能详,竟根本不晓得作者是谁——陈子善编《记忆张爱玲》收入台湾作家水晶对宋淇的访谈,宋先生畅谈了旧上海的流行歌曲及其他,对姚氏兄妹更是津津乐道,“但是一问之下,宋淇对陈歌辛这个人,只听过名字,斯人斯事完全讳莫如深。对其子陈钢的小提琴协奏曲,更是听也没有听过,在‘八方风雨会甘州’的香港,这一点说来使人不能置信。”
对上海人来说,黄浦江是横在面前的,苏州河是绕在身旁的;黄浦江是远亲,苏州河是近邻;黄浦江通往大海,苏州河流向内陆;黄浦江昭示着未来,苏州河回顾着从前;黄浦江是罗宋浓汤,苏州河是咸菜泡饭;黄浦江是交响乐,苏州河是紫竹调——黄浦江迟早会有属于它自己的《伏尔塔瓦》,苏州河则永远都会像《老人河》那样,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滚滚奔流,总是不停地流过。
我望着你
你望着我
千言万语变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