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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歌狂
                                                                              ——一位俄罗斯歌曲收藏者的自述
  
    “当年我的母亲,通夜没合上眼睛,伴我走遍家乡,告别父老乡亲。在那拂晓的时分,她送我踏上遥远的路程,送了我一条手巾,她祝我一路顺风。”这是14年前我们几个俄罗斯歌曲爱好者在北京音乐台《音乐收藏家》栏目做现场直播节目。在现场的王先生在唱俄罗斯电影《青年时代》插曲“我亲爱的母亲”。他优美的歌喉,深情的演唱打动了在场嘉宾和节目主持人孟丽女士。
    这台节目是北京最早的由业余音乐爱好者参与制作的现场直播俄罗斯音乐专题节目。在这期节目中,我们自弹自唱了“共青团员之歌”、“春天里花园花儿美丽”、“歌唱动荡的青春”、“纺织姑娘”等大家耳熟能详的歌。此外我们4位嘉宾分别介绍、播放了我收藏的“神圣的战争”、“仙鹤”、“黑眼睛”、“春天来到我们的战场”、 “顿河好汉”等著名的俄罗斯歌曲。。
    因中苏关系近30年冷淡,这些歌曲几乎绝迹,它只留在人们的记忆中。这期节目像一股清泉,汩汩流入人们的心田,它像巨石激起千层浪,喷射出汹涌的浪花。在直播的一个半小时中,直播间4部电话铃声不断,听众纷纷打进热线电话,诉说他们激动的心情:“当年我们就是唱着这些歌走向社会的,虽历经坎坷,却无怨无悔!”“你们的歌使我们回忆起年轻时代,我们也想和你们一起唱!”“这期节目太棒了,希望电台重播!”我们4位嘉宾听到这些充满热情的语言,激动万分,真没想到我们自娱自乐的演唱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
    我作为这个演唱小组的组织者由此萌发了专门收集俄罗斯歌曲的念头。那时音乐市场古典音乐发烧友很多,古典音乐的音像资料浩如烟海;中外流行歌曲势头迅猛,要搜集这些音乐资料费时、费力、费钱。但俄罗斯歌曲在国内几乎是空白。文化革命把那些优秀的苏俄歌曲几乎洗劫一空,而这些歌曲爱好者却有两代人,也是个巨大的群体,他们爱得深沉,爱得痴迷,这些音乐渗到他们的骨子里。虽几十年找不到踪影,它却深深种在人们的心中。
    我们的节目播出后,立即引起连锁反应,许多媒体竞相报道。一些媒体预见到新的苏俄歌曲热将重现中国大地。CCTV《东方时空》栏目、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新华社、光明日报、北京日报、音乐周报,中国戏剧报、北京文艺台纷纷采访我们这个小团体。俄罗斯奥斯坦基诺电视台也参加过我们的活动。我们参加了BTV《外国名歌200首》大奖赛获奖后,许多观众,听众与我们沟通,为我们搜集俄罗斯歌曲创造了有利条件。我开始与社会各界人士密切联系,互通有无。    
    一开始我们收集俄罗斯歌曲的主要方向是苏联20-60年代歌曲。这些歌曲数量有限,不抢救就会濒临灭亡。那是个特殊的年代。这期间苏联涌现出大批优秀作品,对我国人民群众有深刻影响,通常人们说喜爱苏联歌曲多是对这一时期的歌曲偏爱有加,这些歌伴随他们成长,饱含着他们的青春岁月,有他们的悲欢离合,也有他们的苦涩泪水。那是一个逐渐远去的时代,一个快被人遗忘的时代,是历史长河的一瞬间,但在我辈是刻骨铭心的时代。
    我先从合唱团成员中搜集。我们成员中有些珍贵资料,歌友中不仅有78转的老歌唱片“城头上升起了乌云”,“委托”、“小矿灯”,“太阳落山”,还有50年代出的俄文原版歌本,这是非常罕见的。文革中查到这些歌本可是要挨批斗的。还有一位歌友拿出歌本《苏联歌曲佳作选》,这是著名翻译家薛范的译作,里面有我们会唱的大部分歌曲。我很快和薛范老师联系上。不久,他来京与我们联欢,对我们的活动大力支持,送给我10盘俄罗斯歌曲录音带,其中有不少稀有的《佳作选》中的歌曲。
我按图索骥,根据《佳作选》歌本目录找音乐资料。          
    我爱人戴先生也是俄罗斯歌曲的爱好者。他爱唱歌,他富有磁性的嗓音给许多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识谱能力很强,看着歌谱就能把俄语歌词很快唱下来,在音乐感觉上,我们极其相似。
    由于当时音乐市场上俄罗斯歌曲、歌本很少见,我们只有先在熟人之间寻找。
    我们夫妻分工。我跑外联络,与方方面面联系、交流,借唱片、磁带、歌本。我先生负责录音,编目工作。他是认真仔细的人,做事严谨,一丝不苟。此外他对音响十分在行,他是学导航专业,对电声很苛求,容不得杂音,噪音。他曾自己制作过音箱。他制作的音箱外观漂亮,音质极好,旁人看了都以为是买的,赞不绝口。我第一次看到他制作的音箱也惊讶不已。我知道制作音箱很讲究,从选材、锯板、做隼、黏合、打磨、喷漆,抛光,到装喇叭、接线、贴喇叭布,调音几十道工序,一道不能少。
他做的音箱看上去就是一件工艺品。再听那声音,震得你要晕!
    花相同的钱,我们自己配置发烧音响的音质比买成套音响不知要好多少倍!  
    我们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花在收藏俄罗斯歌曲上了。我下了班就和有俄罗斯歌曲的收藏者约好,骑上车直奔他家去。这其中有音乐学院的研究俄罗斯音乐的专家黄教授,外语学院的俄文专家汪教授,空军学院的徐先生,合唱团的歌友,北京电台,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还有不相识的俄罗斯歌曲爱好者。
    首都师范大学的俄文郭教授那里有许多手抄俄文歌本。文革期间他靠边站,闲得没事,他天天抄俄文歌篇,抄了几十本,既消磨时间,又练了俄语。他很慷慨地拿出他的收藏给我看。我一看,真是喜出望外,这些歌本抄得工工整整,有许多都是我们喜爱的歌。比如有:“三个坦克兵”、“上路”、“五月的莫斯科”、“小河对岸的远方”等等。还有最珍贵的苏联为纪念十月革命胜利70周年出版的精装歌本《歌颂十月的胜利》,丝麻大红封面,烫金标题,印刷精美,还是钢琴伴奏谱,共三册,这歌本几乎收进了所有我们会唱的苏联创作歌曲。时间跨度是1917-1987年。那时苏联已解体,这歌本就更珍贵。我把这些歌本统统驮回家,找朋友帮我复印了大部分歌曲,数量可观。
    我们夫妇天天一下班就整理这些歌篇。按照复印纸的规格,按歌曲的内容分门别类整理。用手摇钻或打眼器打眼,再用长针穿麻线装订,手写目录,再拿到印刷厂把毛边切齐,最后贴上封皮。当看到一本本我们喜爱的歌本一天天增加时,心里美滋滋的。
    我们除了在音像市场买唱片,磁带,CD,歌本外,还托朋友从国外买俄罗斯音乐资料。比如韦先生,他对外国音乐市场很了解,90年代初一次就从英国给我买了10张俄罗斯歌曲CD,都是非常珍贵的唱片,大部分曲目我都没听过,录音质量非常好。这是我们追求的音乐。
    朋友刘女士音乐感觉和我“很靠”,我俩“互通有无”,常常在一起静静地欣赏音乐,他先生是老留苏生,他们朋友的收藏也是我们的音乐来源。有些朋友可以收看俄罗斯电视台,录下最新的音乐节目当然最好。
有位朋友吴女士和他丈夫在中国驻俄罗斯使馆工作,她对俄罗斯歌曲也十分钟爱,一有空就逛音像书店。有一天她在一家很小的音像书店看到苏联卫国战争歌曲的胶木唱片(三张一套),曲目有“布痕瓦尔德的警报”、“勃良斯克森林哗哗响”、“夜莺”、“神圣的战争”。还有其他的许多老唱片。她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唱片全买下,售货员小姐很高兴。因为这些唱片在那里是没人要的,很便宜,5卢布一张,却占很多地方,这下双方皆大欢喜。
    可是带这些唱片回国成了问题,坐飞机行李超重是要加很多钱的。于是他们夫妇商量改坐火车回国,旅途增加了5天。为了这些宝贝唱片他们只好受长途旅行之苦。
    朋友的故事让我十分感动,我们在转录这些唱片时格外小心,不敢有丝毫大意。
    此外,我还花钱到音乐学院录歌。录一盘带子40分钟6元钱。但是由于胶木唱片录音效果太差,没录多少就放弃了。                        
    我们在音乐方面花钱不吝惜。84年我们连电视、冰箱都没有,就借钱买钢琴。价位1700元。当时我们考虑钢琴是奢侈品,将来会越来越贵,而电器应是降价趋势,因此选择先买钢琴。这个预测第二年就印证了。85年底钢琴涨到3000元,
    电器价位全面下调,我心里别提多美了,不仅因为省了钱,主要是钢琴为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休息日,常有朋友到我家来唱歌,欣赏音乐,寻找他们喜爱的歌,不会唱的,听听也很过瘾。
    还有一些歌从别人那里转录过来。目录,标题,任何资料都没有。我们就自己边听边记谱,家里到处是记的歌谱。听熟了,有时不经意间在某处听到这首歌,人家一报歌名,哦,原来是叫这名字!歌名记得就格外牢了。                                              
    为了录音,我们换了N个录音机,由小到大,由次到好,我都记不得换了几个录音机了。音响也换了好几代了。
    我们搜集的歌曲越来越多,当然要编目。我先生做这工作是最称职的。我们有专门的目录本。他把歌曲的中、俄(英)文目录,演唱者,演唱形式、歌曲时间,歌曲文字资料,歌曲来源都写得一清二楚,使得查找起来非常方便。先生的中俄文字都很工整,清秀,让人看得赏心悦目。我们在把胶木唱片录音后,还把唱片的说明书复印出来,简短的自己翻译,长篇的请人翻译,用这种方法积累了一些文字资料。
    这期间我们的《卡林卡合唱团》也搞得红红火火。95年我们在音乐厅举办音乐会,俄中友协副主席库利科娃女士率领俄使馆人员参加,她们演唱了“我的莫斯科”,“歌声伴随着我们”赢得暴风雨般的掌声。这也是北京音乐厅的第一场俄罗斯歌曲专场音乐会。有许多歌在音乐会曲目是首唱。比如:“我亲爱的母亲”、“歌唱动荡的青春”、“肖尔斯之歌”等。音乐会结束时,一位白发俄罗斯老人上台为我们献一束鲜花,他激动地用中文说:“这些歌在我们国家都没有人唱了,没想到你们唱得这么好!”音乐厅气氛火爆,台上台下遥相呼应,全场观众与我们同声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一天真是俄罗斯歌曲爱好者的快乐节日!                                                            
    1995年底,俄罗斯联邦政府文化科技交流中心为我们合唱团颁发了荣誉证书。这些令人难忘的经历使我们对收集歌曲更加执着。
    收集的歌多了,眼界更开阔,喜爱的歌也更多样化。比如有一个朋友送我一张胶木唱片,是流行歌曲,“我—乡村”。看这名字多土!可是一听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其中一首《巴扬伴着探戈》男女声二重唱声音那叫一个和谐,听的时侯不敢喘大气,生怕漏了一个音符,旋律极美,节奏感特强,巴扬拉得棒极了!一听就想跳舞。再看看说明,这个演唱组居然是由一群作家和记者组成的业余演唱组,他们常常是自编自演,即兴演唱,他们出的唱片销量也很可观。你不得不佩服他们的音乐天赋。
    从此,我们的收藏范围也更加广泛。创作歌曲、古老的民歌,现代流行歌曲都在我们收藏之列。我们更愿意收藏从未听过的优秀歌曲。时代在发展,观念在更新,人们的兴趣不会只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某一点上。                                                
    如今苏俄歌曲音乐资料到处都有,音乐会演出俄罗斯歌曲曲目丰富多彩,各类版本的俄罗斯歌曲歌本层出不穷。看到网上有很多年轻人也钟爱俄罗斯歌曲,许多热心人在为大家寻找、翻译、介绍俄罗斯歌曲,人们再不会为了一首喜爱的歌跑遍京城满世界找,在网上就能找到你的最爱。这真是令人欣慰!
    2006年初,我们的收藏止住了脚步。因为我先生查出患了肺癌晚期,医生悄.悄告我说,他的生命不会超过一年,听到这消息,我犹如五雷轰顶,怎么会呢?年年查体指标都正常,他曾经是北京中学生运动会的三项冠军得主(百米,跳远,4乘100米接力)。中学、大学都是品学兼优,在单位工作勤恳,兢兢业业,屡受表彰,嘉奖。无论是在基层还是当领导,口碑极好,怎么噩运会降到他头上?
    听到这消息,我们并没有流泪,很平静地互相看了看,心里在想,但愿这是错误结论。
    我们开始了艰难、痛苦的治疗生活。
    我先生却在考虑把多年的收藏转为计算机文件。
    几年前,我们就想做这件事,但先生一直上班,没有时间做。原来我们收集的音乐许多都是录音磁带,不能长久保留。但这工程太浩大,谈何容易!我不同意他做这费时费力的工作。这是用计算机软件把原来的录音磁带转为波形音乐WAV文件,可以长久保留。要把所有的歌重新录一遍,还要写中、俄文目录,记时间,这需要音乐,外语,计算机综合能力,还要有极好的耐心做这枯燥的工作。20年积累的资料,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来做,我怎么忍心?
    我说:“生命比音乐更重要,等你身体好些再做吧。”
    他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做些喜欢的事吧。”
    他不管我的阻挠,治疗期间只要精神好一点他就做这音乐转换工作。只要我不在家,他就抓紧录音,常常做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他在和时间赛跑,做最后的一搏。
    他是在用生命和心血做这工作啊!
    先生治病期间,朋友曾先生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找些好听的俄罗斯歌曲就行。”他很快送来10张CD,这些歌旋律优美,音质不错,我先生听了很高兴,看到他听得入神,我略感安慰。                        
    但他终于走了,带着许多遗憾在歌声中远去了。
他走后,我学会了用计算机做幻灯片,我向朋友们广泛征集先生的相片,按照他生活的轨迹用他的相片,写上文字,做了20多集幻灯片,音乐则全部采用我先生的计算机WAV文件俄罗斯歌曲。
    我想:让他喜欢的歌曲为他送行吧。
    不久前,我们的挚友周先生专程从深圳过来为我先生扫墓。我先生的碑文是“你来了,给人们带来温暖;你走了,人们都为你痛惜。”周先生恭恭敬敬地站在碑前,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祝福的话。他用MP3放了8首我先生喜爱的俄罗斯歌曲,边听音乐边流泪,此情悠悠,此意绵绵。看到刚强的汉子涌出热泪,我心里一阵震颤,不由潸然泪下,走到他面前,轻轻说:“谢谢,谢谢你!”
    愿他在歌声中安息!  

                                                   钱光剑
                                               2007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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