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1日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
雅尼克·涅采-西格英指挥鹿特丹爱乐乐团;钢琴独奏—李云迪
拉威尔—《圆舞曲》、《鹅妈妈之仙境花园》;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贝多芬《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英雄”》
对于鹿特丹爱乐乐团2008年6月的这次中国之行,我大约在两年多前就获悉了传闻。当时听到的演出阵容版本喊出来是很有震撼力的——俄罗斯指挥大师瓦列里·捷吉耶夫搭档阿根廷传奇女钢琴家玛塔·阿格里奇。不过当时就有朋友泼冷水说,以阿格里奇那无拘无束的乖张个性,谁能担保这位经常莫名其妙取消演出计划的“女老妖”在两年之后会准时来沪赴约?果然不出人家所料,当这支荷兰乐团计划来访的消息通过官方被正式公布时,钢琴独奏家的名字变成了李云迪;而那位同样大名鼎鼎的俄罗斯络腮胡子也没有出现在指挥一栏中。两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捷吉耶夫已经确定将从鹿特丹爱乐乐团音乐总监的位置上卸任,最终带团巡演的正是他们的新任领导者,年仅三十二岁的雅尼克·涅采-西格英。
虽然主角由两位老大牌换成了新面孔,但至少都算是当今古典乐坛引领潮流的青年才俊;而拥有九十年历史的鹿特丹爱乐,想必总有他值得称道的优良传统。故而,乐团这两场演出的份量依然被主办方看得很重,甚至被列为剧场07-08演出季的闭幕音乐会。只是以往向来安安静静的六月份,今年却热闹非凡,优秀乐团接踵而至,颇负盛名的费城管弦乐团先期到达、引发热潮,不知无形中是否会给晚半个月登陆的这支荷兰乐团增加压力?这或许是杞人忧天了,但我的一些朋友都有这样的顾虑——现场体验过轰轰烈烈的“费城之声”后,耳朵都听“刁”了,鹿特丹爱乐恐怕很难有所超越。但对我这么个与“费城”遗憾擦肩而过的倒霉鬼来说,我实在不想再错过“可能精彩”的“鹿特丹”。对于这支曾留下过多位今日中生代大师年轻足迹的乐团,我还是抱有相当期望的。
因为6月20号有国王歌手的四十周年纪念演出,所以我最终选择了乐团21号的第二场音乐会。从之前在票务网上看到的资讯,直到现场免费发放的曲目单,乃至翻开花重金购买的节目册,都明确地用中文标明这场演出的第一个曲目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起初我还觉得纳闷,这首经常作为压轴戏或加演曲的作品,这回怎么被安排用来先声夺人?事实证明,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鼓点并没有如约而至,取而代之的是朦胧而略有些诡异的主题。片刻惊异后我马上找到了北——这哪是《波莱罗》,分明乃拉威尔的另一首传世之作《圆舞曲》。不由再度打开节目册确认,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在“波莱罗舞曲”的下面赫然印着“La Valse”的字样。显然,并不是雅尼克和他的乐团临时更换了曲目,也不是演出方提供了不正确的信息,而是翻译环节出了错。结果不能不说有那么点严重。《波莱罗》即便还算不上“妇孺皆知”,但其所拥有的知名度在古典名曲中应该算名列前茅的;相比之下,《La Valse(圆舞曲)》于大众心中的地位明显逊色不少。当熟悉的作品被相对陌生的旋律取代时,相当一部分曲目库有限的听众产生困惑那是可想而知且不难理解的。坐在我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士便立刻表达了自己的怀疑——怎么不是记忆中的那个调调了?难道《波莱罗》有好几首,乐团演奏的这是“波莱罗二号”?在曲目结束后,我为他揭开了答案;而直到中场休息时,我依然在人群中不断听到类似的质疑与迷惑。对于主办方管理层而言,这个失误无疑是一次不小的教训。
雅尼克与乐团对《La Valse》的演绎也不完全令人信服。这是一部十分有趣的作品——华尔兹主题以朦胧、破碎的形态进入,渐渐明朗为华丽、优美的乐句,继而又逐渐被变形、扭曲成充满着不和谐感与不稳定性的旋律,最终在喧闹中嘎然而止。从技术上看,这着实是一首很能体现指挥与交响乐队综合实力的曲目。雅尼克在驾驭那些奇妙的交叉节奏时,显得游刃有余;可鹿特丹爱乐在演奏时多少缺乏些轻歌曼舞式的从容与优雅。音乐的上半部分听来多少显得有点笨拙,不但缺乏色泽与光彩,也不够妩媚灵动,甚至让人感到些许沉闷。作曲家当年写在总谱上的那段描述,意味着这是一部某些段落有着鲜明画面感的作品,但乐团略显羸弱的弦乐以及打击乐声部过于沉重的拍点,在减弱了作品浪漫气息的同时,也淡漠了画面色彩的层次感、细腻度与生动性。当尾声高潮渐近时,雅尼克带领乐师们展现出了不俗的爆发力——木管与铜管的表现恰如其分,依然沉重的拍点在此刻反倒更有利于营造出应有的狂暴气息。只不过这份喧嚣与暴力似乎更容易让人联想到肖斯塔科维奇的风格;让人产生这种错觉,不知是否因为乐团被俄罗斯人领导了太长时间的缘故。如果听惯并喜爱迪图瓦指挥蒙特利尔乐团在DECCA留下的那个优秀的传奇录音,可能会较难接受现场这版《La Valse》的演绎。
紧接着是李云迪担纲独奏的《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既不是明星钢琴家的粉丝,也不怎么喜欢这首难度极高却并不十分动听的冷门作品;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听李云迪演奏前一天的拉威尔协奏曲。在他与小泽征尔/柏林爱乐乐团合作的那张由这两部演出曲目组成的唱片里,似乎还是“拉威尔G大调”更能体现他的技术优势。当然,关于“普二”,从某种层面来看,在录音中李云迪的表现同样是值得称道的——即使在力度、音量等方面与前辈顶尖大师存在差距,却仍不失为该曲目在近年来比较成功的一个录音。不过换到了现场,想要在这里寻找到他在唱片中所展示出的超凡力量与彪悍气势,就多少有点勉强了。表面上,面对这首拥有大段华彩solo、音符多的可怕且充满激烈复杂节奏变化,因而对演奏家体力、技术均有极高要求的作品,李云迪的手指依然拥有令人眼花缭乱的灵活应对力,但时而被乐队所淹没的琴声,显现出他在能量上的“力不从心”,在某些细节处理的变化上也难游刃有余。或许因为我的座位离钢琴远了些,假如在第一排,或许感官上的体验就将是另一番天地;但无论如何,听普罗科菲耶夫的作品,缺少了这份刺激,就多少有点无趣。这首问世之初饱受批评的作品,在数十年后的今天,是否真如某些支持者所期待、预言的那样,获得了越来越多听众的青睐?对此我深表怀疑。不过敢于在一系列音乐会上选择这首高难度的炫技曲,必须对李云迪的勇气和自信表示敬意;只是希望他的曲目量能持续不断地迅速拓展。
钢琴明星用一首动人的《彩云追月》来表达对灾区人民的祝福;而下半场,年轻的指挥手执话筒登台,用中文说出了一句赢得经久不息掌声的话:“用这首作品向英雄的中国人民致敬”。实际上,乐团在这场音乐会上选择贝多芬的这首《第三交响曲》并非如某些国内媒体所渲染的那样。之前有报道说,得知中国受灾的消息,乐团特意将曲目更换为乐圣的这部“英雄”。但实际上,演出曲目早在地震发生前就已经确定,所以这仅仅只是一个因巧合而衍生甚至可能是被凭空杜撰的情节。当然,我们应该为乐团表现出的友好诚意以及他们所作出的实际行动(赠送直播版权)而深表感激。
上半场的演出已经证明,雅尼克是一位很有活力的指挥。他的着装很能体现自己独特的风格,衬衣外面简单地套一件西装,而且从资料照片上看他似乎喜欢一贯如此——不嗜好燕尾服和腰带,也不习惯扎领结、领带,颇显出几分时尚气质。加上那张还透有几分稚气的脸庞,他的形象似乎更接近于走在风潮前沿的流行歌手。当然,最突出的外貌体态特征是他的个头,估计只在一米六五上下,为此我甚至看到一位网友将雅尼克比作“指挥台上的拿破仑”。音乐会现场,这位出生于加拿大的精干小伙子一站到指挥台上,也着实有几分将帅之风——所有作品都完全背谱指挥,对细节的反应精确而敏感,肢体语言动作幅度之巨大、之迅捷,让人感觉那小小的台面简直快要容不下他那并不高大却十分健硕的身躯。不过纵观整场演出,他那剧烈甚至有些过度夸张的全身运动所起到的作用,好像并没有完全落在实处,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高估了他对乐团的驾驭能力以及对演奏员的临场感染力。在声音的色彩、层次与厚度上,雅尼克棒下的鹿特丹爱乐似乎与那些耀眼的赞誉之词还存在距离。
在演奏这首贝多芬自己一度最为喜爱的交响曲时,雅尼克依然活跃而富有激情,他竭尽所能对演奏中几乎每个重要的细节给予乐团细致的提示。虽然双方并不缺乏交流与默契,但显然并非每一位乐师都能拥有雅尼克那般充沛的能量,可供自己源源不断地释放。乐队编制比较标准,用八把大提琴、六把BASS来演“英雄交响曲”应该是适中的规模,但平心而论,声音不够强势。即使我错过了前不久令很多同好大呼惊艳的“费城之声”,但凭借过往的聆听经验,鹿特丹爱乐乐团的弦乐声部仍只能排在世界二、三流水准。东艺的这个大厅向来很能检验乐团的弦乐实力,只有顶尖级别才不至于在这里露怯,不至于让坐在中间靠后排的资深听众产生抱怨,这支荷兰乐团与国际一流水平相比还缺乏光泽感与凝聚力。这就造成了一个对比鲜明的尴尬——台上是激情似火、声势逼人的青年指挥,可他面前的大多数演奏员们却并未对他激烈的肢体语言给予效果上的回应,除了那位表现异常突出的定音鼓手。大多数时间里,乐团的声音始终较为清淡、过于四平八稳,缺乏色调的凝重感与线条起伏;而对比雅尼克自始至终保持着的旺盛斗志,不免让人产生“只闻风生、不见水起”的无奈感觉。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所听到的就是一个糟糕的“贝三”,从某些方面看乐团的表现还是颇具水准的。虽然动作时而过于大刀阔斧,但实际上雅尼克的速度控制从容不迫,没有任何匆忙感,分句细腻、严谨。指挥很希望强调某些段落的强弱对比,即使乐团对此并没有予以极致、完满的实施,但起码他的意图还是通过那几次令我印象深刻的心跳波动而有所反映和显露。即使整体上缺乏足够撼人心魄的超群力度与伟大史诗般的豪迈气势,演奏所流露出的温暖气息却仍是相当感人的,这一点在第二乐章“葬礼进行曲”中表现的较为充分。这让我不由想到,假如雅尼克原本就想奉献给大众一个具有新时代气息、相对平和舒缓的“英雄交响曲”并带给人们一个和蔼可亲、人性化的贝多芬形象,那么之前的批评多少有点过于苛刻了。不过只要一想起雅尼克在指挥台上那虎虎有生气的状态,他所展现出的激进姿态与这类崇尚质朴的理念是那样格格不入,这就又让我重新确信他其实更希望带来一个拥有雄壮气概与辉煌气魄的演奏。遗憾的是,最终给人的感觉,这偏偏是一个没什么锋芒的“英雄交响曲”——可以让听众获得充分的满足感,但不足以让他们浑身热血沸腾。
前后两场音乐会的加演曲目都是拉威尔《鹅妈妈》的尾声段落“仙境花园”。木管和铜管的表现仍是可圈可点的,可弦乐也依然明显偏弱,以至于最后高潮处,整个乐团的音响似乎完全被铜管与打击乐器所主宰。借此终于能够对鹿特丹特爱乐的综合素质做一个自认为客观的评判。有报道说,头一天晚上的那个“肖五”,雅尼克与乐团的合作很火爆、很出彩;或许在捷吉耶夫过去十多年的统帅下,他们对俄罗斯作品的确有着更强的适应力和表现力。从乐队音色上分析,他们似乎更接近于曾在这同一个大厅登场过的莫斯科国立交响与捷克爱乐那类东欧乐团,恐怕这也与他们长期受训于俄罗斯指挥有关。但对于厚重感与层次感的缺失,我不知该归结于传统、指挥因素抑或临场发挥。从第二天演出的效果看,面对传统意义上的法国作品与德奥作品,刚刚接手总监职务的雅尼克与他的同事还需要进一步的磨合。但假以时日,凭借这位新任总监非凡的活力与潜质,相信鹿特丹爱乐在未来能获得更全面的健康发展,有希望以更优秀的面貌跨入百年历史老团的行列。而此时再度回想起本场音乐会上,《La Valse》所遭遇的“乌龙事件”,我们的剧场在迈向国际化一流管理水准的道路上,同样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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