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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里糊涂
(一)
平生第一把壶亦是一句好词:稻花香里说丰年。仿背笆篼外型,很普通的砂料,形态、刀法、品相也稚气不可入流。吸引我的,是一只醉成酡红的蟹歪歪倒到地从壶里横行出来,喷着酒气地直呼好酒好酒。兴许那位作者只是想刻画一个丰收的月夜或是渲染茶中的情趣,也只有我这样的好饮女辈,才偏要将此壶看作彼壶,且深信壶里躺藏着山野农夫酿的好酒。
那些大肚皮,细胳膊、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江山的憨态玩意儿,很花了我不大洋。老公在娶回我的第二晚,帮我进行了一次"奢华品评估"。他晃着计算器,很夸张地说:"单紫砂壶一项,就是一笔不错的嫁妆!"在我眼里,这些千姿百态的壶,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绿砂壶是纤婉的明清女子,芝麻粒壶是外国轻喜剧片中的雀斑男孩,仿老壶是沉稳博学的长者,提梁壶挥动起舞伎的云袖;薄胎壶以仅一毫米的"薄"度,给人以握之若无的轻浮;套彩壶匠气最重,精致的勾勒分色,反泯失了天然了灵性;名家壶霸气十足,有了"XXX制"的名号,让收藏者不知是在买壶还是在买名。
好壶各有出处。每一把壶都有它自己的来历:买来的,换来的,软硬兼施"抢"来的,杂货堆儿里淘来的。六月天里步行数里求来的。这更为它们的身份倍添了无数情感价值,它们居高临下地排列在家中的博古架上,谁若一碰,必遭我一顿恶吼。
家里壶多了,正有利于装点门楣。有人造访,我便逐个逐个地拿出来炫耀把玩,絮絮叨叨地讲述每把壶的妙处,不厌其烦地教她们认砂质,看色泽,赏壶形,认火候,逼得大家不得不承认:罗焱也算是半吊子行家了。
(二)
终于,这话把一位真正的行家招惹上了门。
他在瘪着嘴溜视了一圈我的宝贝后,小心翼翼地从真皮提袋里捧出了一口壶来。一看,真是上好的壶。其色沉若香砚,其形端如处子,浑圆流畅的壶身,在灯光下散发着油黑的光晕。他向我讨了狼毫笔并蘸饱了温茶水,像给出嫁的女儿描眉勾唇一般,精心为其沐浴:"是我女朋友费老大的劲才弄到的,让好好养它耶!"--养!鼓捣了这么多壶摆在家里的我,竟头一遭听闻这么个与肉食性动物有关的词,用在了壶的身上!我的紫砂壶,大多数是常年一身薄"雾"地亭亭玉立着,等到我数月一度大扫除时,才能泡个幸福的温泉浴!行家手只的"女友",在沙沙有声的轻旋中,正享受着柔如春风的呵护,丝丝缕缕的缠绵。那一刻,真不知蒙羞的是我还是我的壶,反正我真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挤死算了。
行家临走前,我塞给他一个自己常用的仿老壶,拜托他"也代我好好伺养几天,等它皮光水亮了再还来",行家矜持而慢条斯理地一闻壶口,便愤怒地呵斥出来:天!你拿它喝过什么? 呃呃--葡萄酒泡杨梅干!
(三)
自古到今,人人都说用紫砂壶泡茶,却也没有人说过"不可用紫砂壶饮别的东西"。这些年,我心安理得得用它们喝过雀巢咖啡,解百纳葡萄酒,泡过金橘汁、山茶水。当然,偶尔也泡过青城的雪芽,江西的龙井,杭州的碧螺春。
我有一套上好的工夫茶具,却从不曾以其邀请明月与我同坐,我概不遵循一开洗二开泡三开品四开饮的茶道古训,更对"白鹤沐浴"(洗杯及茶叶),"春风拂面"(倒茶),"韩信点兵"(再敬茶)等优雅章节难以潜心。我使壶的方式是最直接的"人嘴对茶壶"。温热的甘泽,伴着紫砂的泥香,以畅快淋漓的奔涌,拥抱我的心肺。我深爱壶那种外憨内奸的可爱形态,它以一种不动声色的质朴的圆滑,勾引得我一偷空儿就想:它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呢?给它装些什么呢?
话说白了,壶就是壶。紫砂壶的文化再广博再深奥,也改变不了它只是身为容器的特质本身。它的主人是谁,就活该让它沾染上谁的气质谁的风骨。若拿概念性定义的眼光来揣测紫砂壶的思想,就像看人一样,容易走眼。 这好比前两天,我清洗一只闷泡了几天几夜茉莉花加青竹芯的绿砂壶,哗地一倒,它像一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吐出一肚子坏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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