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对话:随后,爱因斯坦对泰戈尔进行了回访。
泰戈尔:我今天才和 Dr. Mendel 聊到,数学上的新发现使我们知道,机会在极至微小的原子领域中所扮演的角色,存在的戏码并不完全由性格特质所注定。
爱因斯坦:事实上科学界倾向采取这种观点,并不离弃因果论。
泰戈尔:或许,但看来因果论并非主要元素,而是其他建立宇宙的秩序的力量加诸於上。
爱因斯坦:人们想了解的高层次秩序,那些结合巨大元素并引导万物的运作的秩序,是无法在微小元素中被感知的。
泰戈尔:因此,存在万物深处的二元性,在自由冲动与引导意志之间的矛盾上,发展出事物的秩序结构。
爱因斯坦:现代物理学不认为这些是矛盾的。云从远方看来是一个模样,但若靠近看,却像毫无秩序的水滴。
泰戈尔:我发现人类心理的一个平行面向,难以掌控的热情与欲望,在个性人格驾驭下,将不同的元素融为和谐的一体。请问在物理的世界中也是如此吗?物理元素具有难以控制的个体冲动吗?在物理的世界中,是否存在控制元素、整合组织的秩序法则?
爱因斯坦:元素的存在并非无统计学的秩序可循。镭元素总是保持著特定的秩序,向来如此、现在与未来也将如此。物理元素的确具有统计学的秩序。
泰戈尔:不然的话,存在的戏码就会变得太过杂乱。这种机遇与决定之间持续和谐的状态,让一切永远新鲜,充满活力。
爱因斯坦:我相信无论我们怎么做、怎么活,都离不开因果论。虽然这样很好,但我们却无法看透。
泰戈尔:灵活的弹性也是人类行为的元素之一,小范围内的自由得以展现我们的个性人格。就像印度的音乐系统,不像西方音乐那么严格僵硬,我们的作曲家仅定义乐曲的轮廓大纲,提供旋律与节奏的编排系统。乐手可以在特定限制下即兴发挥,但务先遵循某种特定旋律,而後才自然地在既定规则中融入自己对音乐的感受。我们赞赏作曲家发挥才华,建立出超越结构的旋律与节奏基础,但也期待乐手以个人技巧,创造出充满装饰音的旋律变奏。我们遵循万物的中心法则,并加以创造,只要不离开那个中心,便能在限定范围内,享有足够的自由,让我们的性格获得最完整的自我表达。
爱因斯坦:只有深具传统艺术的音乐才能如此引导心智。在欧洲,音乐已偏离大众文化与观感,变得像某种秘密艺术般,具有自己的道统与常规。
泰戈尔:欧洲乐手必须绝对服从那过於复杂的音乐体系。在印度,个人的创作性格决定了乐手的自由度,只要有能力掌握通则与旋律,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演绎作家的乐曲,创造性地诠释自我。
爱因斯坦:这是非常高标准的艺术,乐手必须完全了解原创者的音乐理念後,才能够进而创造变奏。在我们这里,变奏通常是被预先设定好的。
泰戈尔:只要行为举止能符合正确法则,就能享有表达自我的真正自由。透过我们的创造,也让法则更真实,并具有独特的性格。印度音乐的二元性就展现在自由与既定规则之间。
爱因斯坦:连歌词也能自由发挥吗?我的意思是,歌手演唱时能自由地加入个人词句吗?
泰戈尔:是的,在孟加拉有一种很受欢迎的歌叫 Kirtan,歌手能自由穿插或引用原曲中没有的评论字句,使听众在持续的即兴美感冲击下兴奋不已。
爱因斯坦:押韵的形式严格吗?
泰戈尔:非常严格,印度歌手演绎变奏时不能超过韵体的限制,必需维持固定的节奏与时间感。欧洲音乐体系在时间上自由度较大,但旋律则无法变通。
爱因斯坦:演唱印度歌曲时可否完全舍弃歌词?没有词的歌人们还能了解吗?
泰戈尔:可以。有时印度歌曲为了接续音符,会加入无意义的字汇与人声。在北印度,音乐是门独立的艺术,不像在孟加拉,较重於传达字句或想法。北印度的音乐形式既精细又复杂,是完全充满旋律的世界。
爱因斯坦:有没有多音合声呢?
泰戈尔:印度乐器的使用并非为了制造和音,而是为了维持时间感,并扩展音域及深度。你们的音乐是否常为了强调和音而牺牲旋律呢?
爱因斯坦:确受限不少,有时和音甚至完全压过旋律。
泰戈尔:旋律与合音就像图画中的线条与颜色,线条简单的画也许美感十足,加入颜色後可能反而变得模糊不起眼。但若能有效地融合线条与颜色,便能创造出伟大的画作,只要两者不扼杀损耗彼此的价值。
爱因斯坦:这真是个美妙的比喻。线条比颜色古老得多,看来你们的音乐在结构上,也比我们的要丰富许多。日本音乐似乎也是如此。
泰戈尔:很难以我们的心智来分析东方和西方音乐。我深受西方音乐感动,觉得它的优异展现在庞大的结构和华丽的编曲上。但印度音乐基本歌词的诉求,却带给我更深层的感动。欧洲音乐宽广的背景与哥德式结构,则具有史诗般的特质。
爱因斯坦:这是个我们欧洲人无法妥切回答的问题,因为我们对自己的音乐太过熟悉。很想知道究竟我们的音乐只是传统,或是人类的基本感受?究竟和谐共鸣与否是我们的通性,还是我们所接受的常规惯性?
泰戈尔:不知道为什么,钢琴使我困惑,我比较喜欢小提琴。
爱因斯坦:从至小不曾接触欧洲音乐的印度人身上研究欧洲音乐的影响,会是个有趣的题材。
泰戈尔:有一次我请一位英国音乐家,为我分析并解释古典音乐的美感元素。
爱因斯坦:难就难在真正好的音乐,无论来自东方或西方,是无法被分析的。
泰戈尔:没错,就是那股超越自身的感受深深震撼听众。
爱因斯坦:同样的不确定感反映在每个经验基础上,无论是欧洲或亚洲观感,总是透过艺术的反应呈现,即使是桌上这一朵红花,在你我眼中也不尽相同。
泰戈尔:而两者之间持续协调的过程,使个人品味与通泛常规达成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