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一:戴望舒译 密拉波桥①
密拉波桥下赛纳水长流
柔情蜜意
寸心还应忆否
多少欢乐事总在悲哀后
钟声其响夜其来
日月逝矣人长在
手携着手儿面面频相向
交臂如桥
却向桥头一望
逝去了无限凝眉底倦浪
钟声其响夜其来
日月逝矣人长在
恋情长逝去如流波浩荡
恋情长逝
何人世之悠长
何希望冀愿如斯之奔放
钟声其响夜其来
日月逝矣人长在
时日去悠悠岁月去悠悠
旧情往日
都一去不可留
密拉波桥下赛纳水长流
钟声其响夜其来
日月逝矣人长在
在《米拉波桥》的众多汉译中,戴望舒的译文(以下简称戴译)无疑是最早的。它最初发表在1944年11月25日香港《大众周报》4卷8期。首译之功,应该得到尊重。翻译毕竟是有根可依、有源可寻的一项人类语言实践活动,如果原文是翻译的可见源头,那么它在另一种语言中的首译常常会构成另一个“源头”。
戴译中,诗题《蜜拉波桥》是音译;因为是首译,译者在Mirabeau的汉语诸多近音字中选了“蜜拉波”。“蜜”的选择,显出译者的一种个人口味,因为这个字在汉语里感性色彩比较强烈,比较女性,容易让人联想到“甜蜜”、“蜂蜜”、“蜜月”这样的词汇。译专有名词时,在译入语中常常有好几个近音字,译者的选择不是随意的,常常会选择更符合“个人口味”的字,而这种“个人口味”的形成同译者的整个人(性情、气质甚至价值观)有关。当然,译者这么做常常是无意识的。可以肯定的是,戴望舒选择“蜜”,而不是“米”,是有意识的。他的抒情诗人的气质,使他对感性色彩更浓的“蜜”字更敏感,而“米”字在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是生活中常见的“大米”、“小米”之类,直接联想到的是“粮食”。我们在译专有名词尤其是人名时,经常会掂量近音字之间的细微区别,而不同的字总是给我们不同的感性印象和文化联想……这说明一个人对字词的文化记忆是很敏感的。
从语言形式来看,戴译充分考虑了原诗的形式特征。显然,译者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译诗”的语言形式,其方法主要是:以一个汉字(汉语是一字一音的单音节语言)去“呼应”法语原诗中的一个音节:一行十音节诗句被译成一行十个汉字的译文,一行四音节诗句被译成一行四个汉字的译文,一行六音节诗句被译成一行六个汉字的译文,一行七音节诗句被译成一行七个汉字的译文。好在《LepontMirabeau》是一首短诗,只出现了四种不同音节数(十音节、四音节、六音节和七音节)的诗句,否则这项工作将会极其吃力。戴望舒本人对语言的音乐性是极其敏感的,他的名作《雨巷》足以为证。他来译《LepontMirabeau》,再合适不过。以一个汉语字来对一个法语音节,对法语格律诗的这种译法,单从语言形式来看,显然也是合适的。
应该说,戴译的形式感相当好,因为形式感是读者一眼就能看到的,句子的长短,诗行的排列,还有诗节之间的空白,这一切让读者有一个整体的“视觉图式”。只要读者懂法语,他就能认出:译文的诗句长短是依照原诗的诗句长短来安排的。此外,原诗押韵,译文也押韵。原文诗没有标点,译文也一律不用。这篇译文在白话新诗中,接近于一种半格律体诗。
我们只考察译文的第一节和副歌。
第一节的第一行按原文句式译出,显得平实:“密拉波桥下赛纳水长流”。第二行译成:“柔情蜜意”,译文很雅,是“重新组织”的结果,译者把etnosamours(我们的爱情)转换成“柔情蜜意”,这样做无疑是大胆的。第三行译成:“寸心还应忆否”,几乎成了一句古诗,颇有味道,但“寸心”绝对是汉语的说法,译者以“寸心”来指代原诗的人称代词je,跨度很大。第二、三行译文,经过译者的“重新组织”,已把原诗的朴素口吻“转换”成译文中的中国古诗格调。第四行译成:“多少欢乐事总在悲哀后”。我的感觉是很像一声叹息,同我读原诗时的感觉比较接近。单从第一节译文,我们就可以看出,戴译散发出中国古典诗的气息,文雅简洁,自然流畅,音乐效果突出。
副歌是原诗的核心,堪称神来之笔。这二行诗句模拟了塞纳河水的流淌声,在诗中重复四次,仿佛河水源源不断,既从一天又一天中流逝,又从一天又一天中返回……jedemeure透露出一种“天地悠悠,我独怅然”的孤独感和苍茫感。从副歌的翻译,我们来考察一下译者究竟怎样应对原诗的“形式极限”和“声音极限”。
第一行:“钟声其响夜其来”。“其”字的使用,完全是译者的发明,这个七字句式也是译者的发明。为什么?不发明不行。但七字一行,正是中国古典七律的句式,我的第一阅读反应是:这是一句七律。第二行:“日月逝矣人长在”。也是一句七律,意境确实很好。原诗中写“je”(我),译文中写“人”,有一种扩展,原诗写单独的“我”,译文扩展成整个的“人”,孤独感也由此扩展开来。副歌的译文,与原诗“对应”得太实,以七言诗对应七音节诗,从时空上看,是以中国的唐宋对应法国的二十世纪初,译诗比原诗显得“古老”了许多。
用七个汉字对七个法语音节,还会引出一个文化问题:七字一句诗,在中国人的诗歌记忆里就是古诗七律,加上押韵,这种联想就更强烈。然而,阿波利奈尔是一个热衷于创新的法国现代诗人,图像诗、对话诗等他都尝试过,《米拉波桥》尽管借鉴了中世纪的民歌形式,十音节诗句(加上押韵)也是法国的传统之一,但阿波利奈尔取消了标点符号,又把一行十音节诗句一折为二,所有这些都证明:阿波利奈尔既借鉴传统,又敢于从传统“破出”;而且,阿波利奈尔的诗情是源自失恋后的忧伤和对时间、河水、爱情三重流逝的感慨,个人情怀非常强烈。把副歌译成汉语的七字押韵诗句,差不多是把阿波利奈尔从法国的二十世纪拽回到了中国的唐宋。副歌的译文显示了译者的古诗功力,单独来看是成立的,对照原诗就有一种时空的错位感:诗味因此起了变化。
戴译第七节,声音效果得以“再生”:时日去悠悠岁月去悠悠/旧情往日/都一去不可留/密拉波桥下赛纳水长流。应该说,戴译本身就是一首半格律体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