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转贴,kbohm 兄推荐】淺談巴克豪斯
浅談巴克豪斯(中)
三、古典主義的再思考
巴克豪斯的雄渾強勁、緊湊結實、乾淨俐落的風格,很能對聽眾喚起一種「大丈夫當如此」、「有為者亦若是」的亢奮,實在再適合貝多芬也不過了。筆者甚至覺得這種風格遙遙回應了歷史上的古典主義。(巴克豪斯的老師Eugen d'Albert是李斯特的學生,進而屬於「貝多芬師承」的一支;但是世界上很多人都跟這個體系沾了點邊,所以不稀奇,像台灣就有個陳瑞斌。我們還是以實際的演出來討論。)
「古典主義」這個辭最廣為人知的內涵,是著重在理性、形式、簡潔等特質。但這並非古典時期藝術的全貌。從十八世紀後期,音樂界已漸漸開始崇拜天才大師,而崇拜的要點便是獨特性、幻想性與顛覆性;藝文上的「狂飆運動」(Sturm und Drang)就曾間接影響到海頓和莫札特。到了貝多芬的時代,啟蒙思潮已經燒到保守安逸的維也納,藝文和知識界在里奧波二世專制的檢查制度下,嘗試以英雄史詩和諷刺劇的形式來針砭時政,蔚為風潮。簡言之,當時的文化風氣具有強烈的進取性與戰鬥性,但它的情感基調相較於巴洛克和浪漫主義又是比較陽光健康的(一個很膚淺的指標,大調音樂比小調多)。必須了解,古人很拘謹但也很暴力,經常與流血革命和戰爭為鄰,那大風大浪我們都沒見過。貝多芬處在這個環境,其人其樂都深受影響,兼具理性算計和桀拗不馴的特性,可說是古典時期圓熟階段的代表人物。
回到鋼琴家的部分。巴克豪斯的演奏既有雄辯的英雄性和說服力,又不失簡潔樸實與明快動感,我私自牽強附會(與他本人的心意無關)是很有古典主義的味道。那 其他鋼琴家呢? 二十世紀以降隨著練習法的進步,逐漸崛起一批具有高強武藝又趕上先進錄音技術的超人鋼琴家,例如李希特、吉利爾斯、米開蘭傑里、波里尼、波哥雷利奇等人,其技巧之銳利嚴峻,音色之美麗多變,猶勝巴克豪斯那一代老芋仔(只就表象來比較,無法排除錄音和琴種的變數)。但這種近乎變態的完美聲音,反而又造成一種高不可攀的形象,好像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而他們的貝多芬,固然精采但有時感覺過分人工化,太專注在聲音本身(音色、分句、對比等)的極致表現,卻少了些自發自然的「人味」。一來,古典時期的鋼琴和鋼琴家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二來,貝多芬的音樂,如果是輕而易舉地彈出強大豐沛的音響,卻沒有掙扎、暴躁和率性,就不像貝多芬了。再看其他同屬德奧系的後輩。肯普夫是很有趣味和細節的,但不太能撐起英雄性的氣勢。布蘭德爾精雕細琢到一個境界,也是非常現代的產物。阿勞的貝多芬比較像是經過李斯特-華格納路線加持過的,充滿豐富情感與深宏哲思。這些人都彈出了很優秀的貝多芬,心眼細密的人不能錯過肯普夫和布蘭德爾,喜歡沉思的人不能錯過阿勞,喜歡變態技巧的可挑選上列超人特攻隊;但若純就「古典主義」的旨趣來品評,巴克豪斯還是最貼切的。
最後再補個但書,讀者可能會覺得我反覆無常。上面我刻意把古典主義和貝多芬扣連起來,其實是將真實的貝多芬,以「古典主義」概念加以重構、過濾為大家可共同理解的典型意象。但根據歷史故事,貝多芬本人的演奏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就如他暴躁易變的個性-常人難以掌握。特此澄清。
四、後期錄音
巴克豪斯的愛用琴貝森朵夫(Bösendorfer),琴音與史坦威(Steinway)相比,較為溫潤柔和,並且觸鍵較重,手要很放鬆才能彈響彈亮;即使是強奏也是古樸莊重的質感,而不是絢爛四射的火花(細節請參考richter大大的blog)。也許這種音色在mono錄音中很容易流失細節,錄成乾悶的效果。50年代後期開始有所變化。一方面錄音的進步已漸漸能捕捉巴克豪斯清澈脆亮的琴音,但另方面他自己的演奏風格也隨著年歲而轉變-包括「技巧」與「心境」的層面,兩者交互影響,界線模糊。(附帶補充:愛用史坦威的鋼琴家有霍洛維茲、米開蘭傑里、波里尼、齊瑪曼、普雷特涅夫等多人;愛用貝森朵夫的有巴克豪斯、肯普夫、席夫等人。聽眾在欣賞琴音時也可以考慮琴種的變數。)
(1) 50年代中後期錄音
上文的日版Decca紀念盤還有不少經典重發。布拉姆斯小品集,之前老德版收在協奏曲集中,相較於30年代是比較穩定老成,少了些火戰車的衝勁。海頓與莫札特奏鳴曲,有如貝多芬般結實飽滿,是很有神氣的「古典主義」詮釋。巴哈專輯收錄第五號法國組曲和第六號英國組曲,第一軌的阿勒曼德就洋溢著春暖花開的迷人氣質,令人愛不釋手;巴克豪斯的巴哈比較重視線條與和聲的流動,並不刻意突顯聲部間的對張,觸鍵柔和而不像後人的斷奏風與金屬風。舒曼的《森林情景》純情可愛,充滿細膩的彈性速度。這幾張清新寯永、質樸內斂的專輯,非常適合做功課或一個人發呆的時候聽,而且很耐聽。
(2) 立體聲錄音
50年代末期與伊瑟斯特德(Hans Schmidt-Isserstedt)和維也納愛樂合作的貝多芬協奏曲,很漂亮地呈現了透明濕潤的琴音,以及成熟穩健的音樂性,是聽來非常舒服的版本,但是也少了剛烈的戰鬥力。
60年代的貝多芬奏鳴曲全集,數十年來一直被推崇為示範盤,今年在"Original Master"系列重發。相較於50年代初的意氣風發,本輯在技巧上已不能自由馳騁,詮釋也偏向淡泊冷靜、瀟灑自適,聽來偶有無趣、疲軟之感,友人曾戲稱為「鋼琴貓王」。但偶而還是有令人意外的表現-當獅子再度發威時,此時的錄音已可捕捉到精采的效果。例如op.31-3一些飆風樂段竟然能彈出《華德斯坦》般的堂皇。如果聽眾覺得這套沒味道,也許可以先聽早期的版,領略到精髓後再回來重聽,感覺會比較敏銳,並且可比較詮釋境界上的差異。
67年第三次錄製布拉姆斯二號協奏曲,與貝姆和維也納愛樂合作。速度較前兩次慢,但剛好就和其他鋼琴家差不多。演奏多了份滄桑和吃力,也許比較符合作曲家一個遲暮王老五的情態。一些比較抒情或細膩的片段,有更充裕的空間來表現,例如第一樂章發展部的附點新主題,以及進入再現部時的鋼琴花奏等。樂團部分是我聽過最精采的。
(3) 晚年現場
除了錄音室之外,晚年還有幾張令人動容的現場錄音。兩張Orfeo出版的薩爾茲堡現場,是不可多得的傳奇。現已絕版,請上網搶購。現場演出由於無法剪接,極度考驗老年演奏家的體力、意志力和臨場反應。他如何以退化的技巧勉力維持音樂的品質,如何以音樂性的調整來彌補技巧不足,便是一重要課題。
這兩次演奏會曲目如下:
66年現場
巴哈十二平均律第二冊-D小調、G大調
莫札特鋼琴奏鳴曲K.283、331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第23、32號
68年現場
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第12、14、17、26號
開場是巴哈的平均律,「主音化」程度相當高的第二冊作品,演奏特色在上文已談過。莫札特以明快速度和不反覆政策構成極簡的規模,詮釋自然率性,終樂章更是俏皮活潑,不同於一般人過度矜持的偽善;土耳其進行曲的主題中的裝飾音,當真以裝飾音(而非16分音符)的方式來彈,很特殊但似乎和後面的樂句不連貫。
這兩張專輯的重心是貝多芬,我合併討論。這套演出與50年代錄音室/卡內基現場,以及60年代錄音室,三者各有巧妙不同。50年代是技巧完美、緊湊結實的演奏,現場尤其散發旺盛熱力,但錄音較差,殊為可惜。60年代錄音室雖然少了雄風感,但仍有穩定的技巧與進步的錄音,是中庸的版本。至於薩爾茲堡的演出,我認為是「硬的更硬,軟的更軟」。
先說硬的部分,也就是比較強烈的段子,包括《熱情》首尾樂章、《月光》與《告別》的終樂章、op.111的第一樂章等。似乎在精神上重現了50年代的雄辯性和爆發力,雖然技術老化而顯得吃力,仍奮力一搏;再加上錄音效果不錯(以mono而言),捕捉到豐富美麗的音響和細節,高音清亮低音醇厚,因而他只要還能做出那個架勢,效果就勝過前兩種版本。做法是,在困難的強高潮處,勉力把重頭戲或骨架音做好,展現出火熱威猛的力度,次要細節就讓它含糊籠統混過去,彈錯也裝做沒事,此即「棄兵保車」戰術。《熱情》便是很成功的例子,全曲亦步亦趨,過關斬將,終樂章更漂亮地燃起熊熊火焰,值得起立致敬-十年前蒙在迷霧後的獅王,今天才以金光閃閃的原貌再臨人間。再比如《月光》終樂章,開頭的分解和絃陰森低調,之後的「梆梆!」驚爆天際,這種巨大的對比-而且兩個部件本身都要彈得很完美-需要很強的控制力和反應力才能辦到,可見巴克豪斯的技術基本面還是挺雄厚的。比較阿勞82年的現場,同樣是八十歲老人彈《熱情》,阿勞的技術似乎是較遜色,很多困難地方瀕臨解體,靠著深宏的思想強撐大局,說服力就有限。
至於軟的部分,則是更為抒情、自由的意境。快板樂章由於技術老化而稍稍放慢放鬆,意外造成一種舒服感,不像早年那 緊迫盯人,較有餘裕去呼吸、去享受片刻,在延展開來的步調中從容歌唱。至於中慢樂章,可能技巧負擔不大,又開始趕拍子,有的比50年代還快了點;但氣氛仍不失閒適自得,富於表情和詩意。巴克豪斯似乎是以更經濟、更自由的方式去經營「慢」的況味,這種彈法也逼使我重新去思考「快的速度如何處理抒情性」的可能性與做法。除此之外,「技術」和「心境」之間的曖昧界限與交互作用也是很有趣的-老人以其智慧和經驗,可藉由音樂性的調整來彌補技巧不足,並投入更多心力在「軟性訴求」,例如音色和歌唱性;反過來在聽眾的角度,不甚穩定的觸鍵可以很弔詭地解讀為一種樸拙的自由度和彈性。老人對曲子爛熟到一種境界,一切都了然於心,終於可以隨心所欲不踰矩。
最後的專輯是1969年6月26、28日的《最後音樂會》現場,現有日版Decca巧裝盤。這是一份令人不忍的演奏,聽來有種虐待老人的罪惡感,我就不評論了。根據記載,第二天本來要彈四首奏鳴曲,壓軸是op.111。排練時他生平首次抱怨背譜有困難;到實際演出時,體力已到極限,第一首都彈不完。我不禁聯想,如果他能撐到彈完,那會是什 樣的op.111呢? 如果他彈到一半忘譜或不支,又會是什 樣的「未完成」op.111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