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管风琴。摘自《北方人的巴赫》)
我有个听巴赫的朋友,没什么深交,更多的是神交。他不弹钢琴,CD也不多,常常是开车过山的时候听巴赫的钢琴音乐。他就是给我租的公寓修理设施的工人罗伯特。
一副“老大哥”的健壮身坯,脑后一条粗辫子的爱尔兰后裔罗伯特经常开车旅行,一定得听电台里的古典音乐。他粗声大嗓地说:“我每次开车过山时都听巴赫!”
老天,那是什么感觉?我在城里普普通通的街道中开车有时也听音乐。用“道路”去感觉音乐,简直就是把音乐“种”在自己的记忆和生活里哪。音乐铺路,那路就是发着柔辉的爱之路,而有了路,乐境好象突然宽阔深远起来,沿途吸收着人间烟火的温暖。而在山里开,还有白云,还有积雪呢。。。
罗伯特拿过地质学位,也曾是办公室里的白领,后来嫌不够自由,干脆当了上班时间不固定的工人。他常在遥远寒冷的阿拉斯加住,跟当地人一道猎鹿。“最冷的时候就在家安安静静地读书。我收藏了好多书!”这样的怪人我当然喜欢了,每次家里的壁炉坏了都高高兴兴等罗伯特来,连干活带跟我神侃。我没跟他讨论过版本,甚至没问过他喜不喜欢我心爱的古尔德。我更乐意听他说在那个比加拿大更靠北的地方的故事。那里的湖水冬天在冰雪簇拥下是银灰色的,还有桔红嘴巴白肚皮的海鹦,还有身材如罗伯特般彪悍的捕鱼人。我知道他在那个冷得清澈的地方不光猎鹿,还把巴赫的<英国组曲> ,<赋格的艺术> 等等都听过了。一般听这些音乐的人总有些“理由”,也许罗伯特只是想放松一下,也许只是觉得巴赫的声音最合口味。我不忍问,把自己对古尔德的向往也悄悄藏着。
今天我就要从这所房子搬走,也就是说,再也见不到罗伯特了。收拾东西的时候又听巴赫的帕蒂塔,忽然后悔,干吗没跟罗伯特谈谈古尔德呢。你一定喜欢他的,罗伯特。
你听,当<赋格的艺术> 在古尔德指下响起时,那镶着银边的管风琴声象溪水一样在五线谱里蜿蜒,我好象在这座深山里跟着它,伴随苍崖云树走啊走。巴赫把主题颠过来掉过 去,象掷骰子似的寂寞地玩着德国人的游戏。古尔德更是自顾自埋头轻唱着。我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惊叹得捂住嘴巴不能出声。最喜欢的还是他80年代弹的戈德堡变奏曲,从稀疏的星光般的主题开始,由珠玉之声到雷电霹雹,那寒光闪闪的声音里深埋着宽展的柔情,悄然融化掉我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恐惧和紧张。好多好多次,我看着谱子,注视着旋律在左右手间怎样穿梭,迅速砌起一座精巧剔透的建筑,瞬间融化在风里,然后出现新的一座。变幻的节奏,繁华的雕饰和鬼斧神工般的对位令听者都一筹莫展。巴赫的音乐对演奏者和听众来说都是让人“绝望”的世界。决定自囚其中的人,内心必有块神秘而生生不息的乐土,不然如何在这森林般的蓊郁幽深之中开怀,找到被表面的平板枯燥深藏的生命之歌?读了好多古尔德写的东西或是采访录,最令我震撼的却是那些他离开音乐的瞬间。
“我总是想起那些长长的夏夜。雪化了,野鹅和野鸭成群往北方飞。太阳升起的时候,空中还有最后一丝微光在闪。我喜欢坐在湖边,看那些鹅和鸭子安安静静地绕着湖飞,我 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平和的四周的一部分,我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要结束。。。。。。”这是古尔德60年代采访加拿大北部居民的录音片段。这些录音与音乐无关,被采访者未 必知道巴赫什么的。可古尔德就是喜欢那些居住在寒冷和孤独之中的北方人,也许是因为寂寥的北方如同他心爱的,“子宫般宁静”的录音室。“我给你们讲个有趣的故事。我认识兄弟俩,住的地方相距100码远。看起来他们从不来往。不,他们彼此没有敌意,只是什么都自己做,从不请求帮助。他们都有自己的船。修船其实需要帮忙,可他们还自己干。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俩同一天死去,我亲手埋葬了他们,这一个在这边,那一个在那边,象他们生前一样。”这些孤傲,倔强的北方人!也许是北方塑造了他们。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我在这里住了11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由于不同的原因来这里---也许是定居,也许是短期旅行。还没见过一个不受这地方影响的人。”听过这录音,我就觉得,我们的罗伯特也在其中呢。巴赫好多不朽的作品直到他死后才有人知赏,然而世间的冰冷从不能冻僵他心里温暖的信念。而古尔德呢,安于 在录音室里独自跟麦克风亲昵,再也不肯过在舞台上等人喝彩的日子。冷天里静静看书的罗伯特,必然对那种孤单心有戚戚。
再也见不到罗伯特了,我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只知道他不久又要带着巴赫的音乐独自开车回阿拉斯加了。他的旅程长得要穿越加拿大。他说巴赫的音乐能维持他精神上的健康平静,只要是巴赫,什么曲子都可以。我还是不忍问他喜不喜欢古尔德。他可不是鉴赏家,他只为“快乐”听巴赫,说不定还没听过古尔德的演奏。可他早就在古尔德的视线里了----那种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海天冰谷里以孤独和坚韧体验着宁静和辽阔的人,那种遥望而非占有世界的人。不知不觉地,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古尔德呢。